勿被自己拴住
王志坚
我常迈步于湘江边十八总码头,只见江面豁然开阔,湘钢彼岸,雾气间泊船往复。正如老照片里旧时窑湾江岸船码头图景,商贾辐辏,舟楫络绎不绝,木排齐整浮江,一排排静静地拴在老树和石柱上的舟船,犹如一幅大写意水墨画!
潭州是湘江第一湾区,由南向北,入洞庭,汇长江。
时过境迁,船不再为渡船,如今的货轮、码头跟市井生活搭不上太多关系,而“小南京″也就成了湘潭人的口头禅。
窑湾老街,已全新更迭,苍旧斑驳的老态,仅能现于历史的相册。如今,穿着时髦的人群,稀稀落落,自叹虽已“行人渐老,重来事事堪嗟”,此情此景,还是隐藏着几分张皇。人也应是这样,不一定拴在一个地方老不变更。
自去年底受长沙简牍博物馆之邀,举办本次个展。耳顺之年,本应闲暇。遇上个展得有通盘规划,我先是挖掘肚子里的货,然后梳理一下自己的想法。上下书架翻阅个遍,尘封的书脊,似乎难破它的深幽。
冬天一过,昼短日长,责怪冬季养懒,习惯成自然,天的早亮,似乎与我无关。“昨夜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也不相惜,自然现象所致。春风拂面,溪水哗哗,仍然依旧早上做懒身操。雅园日出日没,只是东西两头景象变化的事,互不干涉。我原住闹市区,广场舞的音乐声响,爱好运动休闲活动的人声嘈杂,鸟鸣,也还是搅不动浓稠的睡意。
为了画展,也很快自觉起来,别离书架与摇椅,铺纸研墨力抠出些许心中丘壑。遂将丈二、八尺、六尺或四尺宣纸上墙。构图横竖不论,用心其上,笔走龙蛇。
近年到过黄山、华山、泰山、衡山、长江、黄河;也去过崂山、阿里山、巴山等,历代名家青睐之处。写生与品读,两者互为补充。白天与夜晚看去的山,会是斑斓与混沌不同的两色物象,显露与隐匿,或是概括与繁茂中互换所呈现的山水之象。
在家乡,尤其上世纪60年代随家插队,一条涟水河横亘在大门前不远处,举目便可看到船码头上来回摆渡的人。在高梧,等一条船是有意义的事,该来的时候船自然会来,一切随意,不受时间约束。船使我忆起母亲,1954洪荒之年,洪水与田土浑然一体。大水进了我们家的房间,墙体是土砖结构,水浪一推,房屋随时会崩塌。天上乌云布雨,河里却没有了帆,岸边的空气凝固。我母亲愣愣地看着洪水,又望着三个孩子,浮在水中。阿弥陀佛,此时,惊喜地听到屋外在喊:屋内有人吗?母亲急切地应答,很快船游到了屋前,人刚登上船,房屋一下子便倒塌。我母亲与哥姐就此逃过一劫。每逢大水季节,我就像闻到了当年河水夹杂着旧时气息的那种味道。每当水鸟在沙洲上飞落时,我有了一种快乐。
山水画作品一沓沓的出炉,确有心得。在我的艺路上山水画是我非生非熟的“孩子”,对其有着不少的好奇心,它与花鸟人物不同之处,形象更模糊,它的精神与情趣更不易被发现。之所以热爱它,是因其博大、憨厚、朴实而无华。它的品质德行给了我艺术创作的空间,与花鸟人物画同中求异获得新的语言,那恐怕是有花鸟的笔墨糅合其中。
花非花,是我追求的绘画语境,也许其境界就是带着一种野性的感觉。花草,它爱怎么开怎么生,人管不着。我喜欢它纯洁,又花期久,从春天穿过夏天与人示好。只是带着尘俗,故对画的评头品足,像不像、喜不喜;对艺术的爱不爱、恨不恨,想必事关情怀与执着,当然,更多的仍是自己审美情趣的取向,自顾自悟自画又自信。
对于花鸟画创作而言,同样受不住束缚的我,像船起了锚,马脱了缰。四季的花自然而致,人赋予它人格化的精神,花便有无限的生命力。我去过洛阳牡丹庄园,牡丹庄园内繁花相拥,娇艳妩媚。禁不住诱惑,对景舞动着笔墨,聊以自慰,为花魂写神。
甲辰的春天,香山雅墅小区在高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低矮。迎春花有如印象派画家的色彩与妩媚,而乌鸦的叫声,在旷野中回响,仿佛显示出某些预兆。
寂寞的小楼,东风光顾,满墙鸡鸭鱼虫,牛羊马猪不自觉地蹦腾在一起,带着复杂的情绪与我对话。我对这些生灵都有过亲切的接近,观察它们的习性。近朱者赤,它们憨态可掬的形象,并一概服从于我的笔墨。于是,我也当起了它们的“司令”。经过笔墨与宣纸的锤打,我的画墙上一幅幅笨拙之作,晃晃悠悠蹒跚而来。
小院的花是花,小楼的画为花非花。作画一向不求老套的我,既是心性使然,也是创作个我取向。画不能老实,时刻提醒自己,势要将画进入花非花的境地才后快。"剖破藩篱"始成家。绘画语言的锤炼与哲思碰撞,也就是达到庄周梦蝶的境界,既而凝结成为自己的梦想。
艺术的难是难在看不到边界,印证前人说的艺海无边。它的边界是在宣纸外,不是画家东捏西捉表现出的那些纵横的笔墨,艺术的边界几乎是在模糊的视线之中,又很清晰地出现在艺术家视线范围,一个难字挑战自己。
江湖不是艺术,艺术却又处江湖之中。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在一个度,度无疑靠的是心性。艺术误入了红尘,又不识烟火,作品就脱不了俗。心中的艺苑从来是为没有偏见者所竖,怎么掌控这深邃而幽静之处女地,无不就在哲思与实践之间破解。艺术因为是寂寞之道,前贤是艺术之常青大树,只能乘乘凉罢了,即便是菩提树也是如此。
我画过南岳寺庙,朦胧走过促狭的僧门,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四周栽种了很多花草。有清雅的芦荟、幽静的兰草等盆花。似乎能感觉这清新景象也裹挟着欣喜与优雅,也无不冲淡这里异样的肃穆和压抑,它们仿佛散发出朴素安静的烟火之气。人的安祥与浪漫,未必上天给予,花香一瓣足可心平。
于是,有心香,到哪都可修行。在家出家追求的就是修行。前几年在泰山之右,一座庙中看到有一棵几丈高的老梅树,在大雪纷飞中落花花如雪,雪如花,大风摇曳花满庭院,菩萨慈悲,惜花还是惜雪。
天人合一之道,寻求的就是物我两忘。山水、花鸟、人物塑造之间有没有围城,至今我也没有想过。视野开阔,会视一切为物象。借山水抒情、花鸟寄情、人物传意。
自工笔画入手的我,先事人物画。因喜近人间烟火。艺术没有生活来源,即是无病呻吟。艺术之魂应该是“声音如龙鸣,凄厉而绵长”之气势来写心写意。
曾几度考察敦煌莫高窟,一路踏沙海,听北风呼啸,无不为我心中燃起一盏明灯。这里的民歌,源于祭祀祖先时的唱和。壁画中的飞天神像是如此的表达画师的虔诚。相比楚地祈愿驱邪而好祀,以巫觋作乐,歌舞而娱神。浓厚的巫傩色彩和楚辞的遗韵,锣鼓唢呐与腔调高亢唱和,婉转优雅、哀怨缠绵,都会在沉郁悲壮中表现出来。楚地的文化独特性和内涵品质,与敦煌壁画艺术相比,一静一动南北艺术相融。画里戏外,哪一个更真实,想必是去它们中寻找答案。
牢牢系上民族文化,灵魂就不会走失。
执教一生的父亲王子孺,怀揣真善美,即便是“文革”莫须有的罪名压着,依然如牛一样耕耘不辍,其“见贤思齐”代代传承。经典文化是人类灵魂的源头,也是后学价值的认同,只有虔诚的艺术信徒,才可进入艺术的堂奥。
我谨记父训:与人为善。当《见贤思齐》个展进入人物创作阶段时,父亲孺子牛精神便融于共识,对丑陋不自觉中透露出人神共愤之情绪。有感而发,也拿古人题材鞭笞。钟馗伏魔,包公秉公。于是写《钟进士》《探阴山》《喜观包青天剧》之题材。“杀鬼常留三分慈,英雄原本是书生”,展现了钟馗的正义使者之心声。
下乡时的日子印记了许多画面,于是画了“那个年代”系列,表现农夫、牧童等劳动者向善的心与家国情怀,以为倡导崇真尚美。当今社会并不需屈原式的投江救国之举,但也要能在春明景和的今天念诵祖德,约束自己的行为举止。
湘楚大地人文鼎盛,上至屈子大夫,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有着浓郁的民族英雄气概。"饶关之战""朱仙镇之战"英勇抗金;"长沙保卫战” "阳保卫战"抗击日匪。对此当年白石先生画《毕卓》《钟馗》《看尔横行到几时》等作品反击。愚一向息事宁人,同饮一江水品性却大相径庭。甚至有为蝇狗之利,鄙薄他人,损鄙明哲,愧于先贤,实在可笑,难怪齐老也会画几张《人骂我,我也骂人》来对付。对此我也禁不住诗之讽喻道《自生正气》:
一
田园宰相谨廉耕,满壁鸡蛙正气盈。
笔墨精神飞动处,无声润物暗生情。
二
是为知己抒心言,养畜耘圻勤艺园。
自画师承师自画,寄情雨韵与风痕。
我早期专事工笔人物画,有代表作《东方龙》《暖阳》《同唱一首歌》问世;写意人物画有《老黄牛》《钟馗》《阳光灿烂的日子》等作品来抒发情感,更多的是表现勤劳、勇敢、阳光、善良的百姓。无意为丑态消耗我的时间,更不屑在意,仍心无旁骛地于艺田耕耘,收获自己的心声。
喝涟水长大的我,并不只于狭披针形之间,而怡情于广阔无垠的华厦大地上遨游。家乡涟水河小,既习惯于那种寂静,也甘于小楼寂寞。鲁迅先生诗云:"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凭借这点,每逢心闲可感觉到涟水河风中摇曳的船;于小楼窗外无聊地摆弄绿叶素香;惬意地在院内嗅到花香,听到蛙鸣,无不有益于身心健康与思路的拓展。长久地坐在前,想见渡船来来往往,老农憨厚地牵着黄牛,它们不再拴在老树上,仿佛变成一缕缕乡愁在空中浮现。
端午节将至,屈原故里每逢此季盛行龙舟竞渡,比赛进行中也不须更多的形式,一炷香和着锣鼓足可唤醒江河之神。因为是威武霸气,屈原的灵魂一同在江河之上摆渡,龙舟奔腾不息,其势无从拴住,倒不如就让它们回归到那条同样充满野性的河流中去消解屈大夫的寂寞。
充满自由奔放的艺术,是艺术家自己的期望,自由的表达,尚有足够的情怀,对于成熟的画家来说还需要等吗?也许会是从此岸到彼岸,遥想可及。
不管是出于怎样的选择,艺术总是带着逆叛,属于逆水行舟。
艺海是永恒的心路走向,消失不了的还是那条心路历程的驿道,这条驿道经萌芽、涂鸦、文化、传、剖破籓篱、乃至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以达到属于自由之境。
曾在冬雪里瞑想,写下《雪晴》
雪地茫茫脚印稀,骚人远约不相违。
冲寒知有梅将发,只待如期喜鹊归。
心路历程总是充满荆棘,伴随着磕磕绊绊的生活,但拴不住对艺术逆叛者的手脚,更不会被利诱拴住。我恰巧是艺道韧性十足者,自命“工入意出”之不凡。
月亮儿在晴晚的天,东升西落,自在逍遥。
“见贤思齐——王志坚中国画作品展”由王鲁湘先生题写展标,印证自我坐标,见贤学之。其时恰逢齐白石先生160周年纪念,有情于二十多年的齐白石纪念馆。我有诗纪之
《戏中齐白石》:
冷暖沧桑锣鼓中,片时吹尽百年风。
老人心语和平梦,画到天真泪湿瞳。
王憨山先生100周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有纪之
《胜乎败乎》:
春光四面照田禾,稚子无忧安乐窝。
物物相争何所得,不如闲唱自然歌。
阿弥陀佛,放下执念,听泉释怀,时间会说明一切。能自治的是艺术,就当一个不被拴住的人。
忽而入梦乡…水落滩头来船莫停。
2024年5月23日于香山雅墅憨牛堂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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